楔子
慕容凜,慕容俊之侄,少俊而敏,多病,乳名紫英兒。
幼時,為慕容家族看重,都言俊敏可比大司馬慕容衝,深得喜愛。
時,苻堅破燕,慕容王族落塵寇。
燕亡,慕容一族流落四處,隱姓埋名。
凜之父母,托幼兒於一位道長。
母跪泣:“今生不得見了!”
道長宗煉長歎,帶幼兒回昆侖瓊華派,喜幼兒聰敏,便始終以紫英稱呼。
時年,紫英四歲,天下詩文,多可朗朗背誦。
瓊華上下皆愛其文俊,宗煉尤甚。
故而,紫英劍氣口訣師從玄毅,鑄劍之學,得於宗煉。
昆侖顛,江湖遠,天下塵塵皆不看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一卷·朔月
第一章
蓮華含苞
瓊華大難後,玄字輩隻剩玄毅一人。
他為妖獸所傷,及至五髒六腑,一身藝再也無從施展,是以苦悶難說,鬱鬱寡歡。
直至宗煉師父帶回一個幼兒。
玄毅一生修道,無妻無子,更不知道為人父是何感覺。
宗煉領著那幼兒,指著自己問:“這位好嗎?”
那幼兒一雙懵懂不知世事的清澈大眼,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,突然撲來:“爹爹~”
玄毅愕然。
宗煉微笑:“小孩子很喜歡長得好的叔叔呢。”
玄毅無語。
後來宗煉說出這孩子的身世,玄毅黯然。
骨肉至親,為人父母如何舍得,然而國破家亡,隻能飲恨將愛子送出。
玄毅不禁想起山下的流言,慕容氏主亡,幼主和長女皆被虜入後宮,自古亡國之民也是新國之民,而亡國國戚必定慘遭淩辱,生死不能。
希望將來這孩子不要知道,永遠不要知道。
小紫英伏在玄毅膝頭沉睡,一臉無辜。
瓊華派門規森嚴,氣氛肅穆,但是宗煉和玄毅的愛徒紫英,卻因模樣可愛,一點就通,深得長輩疼愛。
晚課之後,紅暈傍晚,時常可以看見劍舞坪一角,一個小白饅頭臉追著夙莘師叔要糖吃,或者扯著虛重師兄在草地上撲蚱蜢,又或者被潑辣的小師姐靜幽絆倒,又跌傷膝蓋,紫英大哭,虛重隻好背著師弟跑回玄毅師父的房間。
此時,瓊華一景:武藝全廢的玄毅,本已經冷漠難以親近,此刻卻婆婆媽媽,牽著愛徒巴巴地去問些好用的丹藥。
“真是笑話啊,玄毅,男兒留個疤又如何,值得你跑到我這裏來。”夙莘想來和玄毅就是一對冤家,見麵必吵。
“虧你還是個女子,紫英幼小,仔細點又怎麼了?你還不是常給他糖吃!靜幽那丫頭欺負師弟,你為何不訓斥你的弟子!?”
夙莘氣結,“啪”地將藥瓶捶在桌子上:“我給他糖又怎麼了!還不是你這木頭,成日讓紫英背那些艱澀古董,從來也不知道鬆著點!他們自己玩,你又多什麼事情!?”
“玄字符乃是鑄劍的要訣!紫英天資甚高!我自然有我的期望!”
“呸!揠苗助長!可別把你不能的強加給紫英!”
“你……!”
兩個大人吵得正歡實,忽而一聲大哭,是紫英跑了出去:“虛重師兄!靜幽師姐!打起來啦——”跑到一半頓住,發覺自己騰空而起,是夙莘拎起自己衣領。
抓著紫英,夙莘失笑:“說什麼呢,我和你師父鬧著玩呢。”
紫英望向玄毅,玄毅和夙莘比肩而笑,好一副兄妹情深狀,紫英這才破涕為笑。
流年似水,不期然,紫英在瓊華已經過了五年。
當日人見都要捏上一把的“小白饅頭”,今日也是耍起劍來有模似樣的。
玄毅冷俊的臉上,浮起淡淡笑意。
“玄毅……”
玄毅轉身:“師父。”
宗煉望向紫英:“此兒資質,有如你當年,不僅是修道之才,更是鑄劍之才啊。”
“……弟子不孝,今生怕是不得了。”玄毅握拳的手,隱約居然見骨。
“為師已經稟告掌門,為你過血。”
玄毅搖頭:“弟子心意已決,生死不強求,更不可勞耗他人心血為自己延命。”
“玄毅!若和我三位長老加之掌門之力,必定可恢複你一半功力……”
“若如此,當日夙瑤師姐就允諾了,何苦又推說大難剛過,恐有變,須得保存長老實力呢。此法看似簡單,實則容易中途走火入魔,風險甚大。弟子此生已足,不想他人為弟子涉險。”
說罷,玄毅轉身向宗煉拜下:“為今之願,就是師父可栽培紫英,弟子未成之事,願紫英可成。至於虛重……弟子已經知曉虛重之事,師父自然有安排,弟子不多置喙了。”
“……”宗煉沉默不語,恰好紫英一套劍法已經練完,手中之劍輕靈有光,乃是紫英在宗煉指導下鑄煉出的第一把劍。
“蓮心?”夙莘一口茶嗆住,不肖說,這必定是玄毅影響出來的。
“是,樂府有《西洲曲》,置蓮懷袖中,蓮心徹底紅。師父說君子心若蓮花,弟子很是喜歡。”紫英自幼家教文儒,玄毅身傷後也醉心詩文書畫,耳濡目染,紫英在眾弟子中,不僅劍法,才情也是出眾的。
“……那酸人……你可看好了,這曲子是姑娘家思念情郎的,別聽你師父亂講,還什麼君子……”夙莘不知為何,麵有紅暈。
“師叔,你不是覺得熱?”紫英問。
夙莘一笑:“紫英啊紫英,你什麼都好,就是和那木頭,修成了木頭,將來可怎麼辦呢?”
“什麼木頭?”
夙莘搖頭:“沒什麼,師叔想聽你吹那什麼……羌笛。”
“師叔喜歡羌笛?”紫英眼中一亮。
“嗯,笛聲不若中原的笛子那麼纏綿矯情,自有一種高遠蒼茫在裏麵。”夙莘笑。
日西沉,一曲天遼地寧的笛聲悠揚飄蕩在昆侖山顛。
就在這個殘陽如血的夜晚,玄毅離開了人世。
紫英一早起,知道恩師噩耗,心中如長刺穿過,始終不信,飛奔去瓊華宮,想要找夙瑤宗煉問個究竟。
山門前,夙莘大聲喊著什麼,夙瑤一臉厲憤。
紫英隻聽見什麼“……還不是你私心……過血……英才……”
夙瑤一掌掃過,直打得夙莘握住心口,退出好遠。
“罷了!罷了!這裏可留不得了!”夙莘說完,禦劍而起。
紫英隻見到夙莘師叔一臉淒哀之色,望了自己一眼,便覺得眼前一黑,不省人事。
醒來,已經不知過了多久。
周圍是沉涼的石頭,有簡單的鋪設和一些卷冊,紫英認出,這裏是劍門,由五靈劍閣通往地下石穴,是宗煉鑄劍的所在。
宗煉師公,看上去仿佛被什麼抽幹了精神似的。
“師公……”紫英覺得心中無限酸楚。
“紫英,人一生如大夢,大夢中有小夢,小夢複又連環大夢,如是而已。你還小,可能不懂。天將雨,人將逝,本非我等凡人可控。”宗煉蒼老的聲音,在石洞中猶如地語,鏗鏘如耳。
可是九歲的紫英,又如何懂得,人一生必定麵對諸多分離苦惱。
此刻,他隻是在一層悲傷中又填上一層惶恐,仿佛他可以遇見,眼前這位老者將不久人世一般。
“今日起,你就在這裏與我學完這些譜冊,不得有誤。”宗煉說完,起身向更裏麵走去。
紫英樓住膝頭,埋下臉,眼淚無可止住地往下流。
“小公子……”一把溫柔似水的聲音響起,像是一位善良又文雅的兄長,心疼自己年幼的弟弟。
“是誰!”紫英抬起臉。
此處從來隻有宗煉師公一人鑄劍,從未聽說還有他人!
難道是妖孽!?那些殺了瓊華弟子,傷了師父的妖孽!?
“我是這裏一個劍靈,長了久了,就能言語了……”那個聲音說。
“……劍靈?”莫非以身殉劍的劍師化成了劍靈?
“小公子,你師公已經回避了,你就哭出來罷,在這裏哭出來,沒有人笑話的。”劍靈的聲音充滿了仁慈,還有一種淡淡的哀傷。
紫英抹去臉上的淚水,倔強地仰起臉,似乎在向劍靈展示自己的堅強。
劍靈輕輕歎著氣:“罷了,罷了。”
說完,劍靈便再無聲息。
後來紫英問師公宗煉,劍門裏可有什麼劍靈,宗煉搖頭:“非名劍不得劍靈,非古劍不得劍靈,若是我瓊華有此等靈劍,我又何苦鑄羲和望舒。”
紫英大為驚奇,可是宗煉卻日漸沉默,隻是傳授紫英鑄劍之法,不再多言。
終有一日,宗煉將一劍匣交付紫英,闔目而去。
時年,紫英十二歲。
宗煉過世後,虛重師兄也漸漸閉關修煉,鮮少與人交談相見,有幾位素日還親厚的同輩,不時與掌門或長輩衝突,竟然也憤憤離去。
餘下諸多師兄弟,關係不過爾爾。
那日,幾位虛字輩的師兄弟圍著紫英,臊他就愛和那個潑辣的靜幽一起,莫不是貪圖靜幽出身世家,將來好做了上門女婿。
紫英對此已然無視,兀自看著師公留給自己的礦石譜冊。
“不過是得宗煉師公寵愛,就賣弄了!”有人居然伸手去奪那譜冊。
“大膽!你們幾個還沒有門規!?!”靜幽劈手擒住那人,動作穩健離索。
“師姐,罷了。我回劍門去。”紫英起身。
“你還沒紫英大,充什麼長,不過仗著入門早!”幾個師兄弟對紫英、虛重、靜幽等人已經妒忌多時。
事情自然變成了手腳,全部被罰。
紫英閉門三日不得出的懲罰結束,第四日一出門,便見靜幽持包袱和劍在門外告別,連虛重也在外等候。
靜幽頂撞掌門,破壞瓊華門規,被逐出門牆。
“紫英,虛重,雖然我名為師姐,但小你們一歲,從小你們讓著我,我是知道的……江湖兒女……果然還是……”靜幽說著,聲音顫抖,片刻,她眉一皺,拱手,“來日方長,彼時有緣,江湖再見!”說完,立即禦劍飛入雲端不見了。
虛重對紫英點點頭:“紫英,再見。若是將來你有任何事情需要師兄,沈洲之東,鳳凰山見。”
說罷,也禦劍不見。
就此,慕容紫英的少年,被生生攔腰砍斷。
後紫英鑄劍更有精進,每出一劍,瓊華上下讚不絕口,隻是紫英心中所知所念,唯有當年那把拙撲蓮心。